“这样说吧,我对整个官制、官场的运转很熟悉。”斜倚在沙发上的周梅森显得很放松,虽是初次和记者见面,却像是个无话不谈的老朋友。他带着助听器,有时一个问题会多问几次,但全程非常认真,说到激动时声音会高八度,甚至还会自个在房间里边走边说。
一方面,他很惋惜:“我认识的高官,一半都进去了。”另一方面,可以说他自负,但也是一种豪气:“十八大以后官员落马过程,我可以说了如指掌。”当然,有时他也会吐露些力不从心:“中央纪委两部纪录片,我都看了,很震撼,当时有种失业的感觉。现实远远比戏剧更精彩。”
李达康的“强势”也是相对的
祁同伟是否值得同情?《人民的名义》编剧回应
记者:这部戏出来后,最火的是李达康,我们就从李达康的一个细节聊起。小说里,田杏枝只是李的保姆,但剧中处理成了表妹,有什么考虑?
周梅森:如果是保姆,我担心会被观众误解,跟李达康是情人或什么关系,欧阳菁长期不在家啊!如果是兄妹关系,大家就不会往这方面错误理解。
记者:但也有一种声音,李的表妹还当保姆,有点不可思议?
周梅森:没什么,像我家里生孩子,就是表姐在我家一待好几年,很正常。李达康这个人是很特殊的,他不替家人办事。田杏枝家里得到不公正待遇,选择上访而不是找表哥,因为知道表哥是哪种人。当然,李也很同情表妹,告诉过她要依法上访,不要和官方对抗。
记者:李达康很强势,基本上说一不二,但对省委书记沙瑞金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。比如沙提出开民主生活会,李一开始抗拒,但瞬间就表示要从自己开始。
周梅森:这是他长期作为一把手的本能反应,但说出口才觉得场景不对:这是在省委,沙瑞金才是一把手。反观高育良当时夸夸其谈,似乎讲得都对,都是经典理论,但他的那种玩法由戏里的画外音道出:在汉东,你没到那个位子上,含权量小,那么辩证法就成了诡辩论,换沙瑞金来说就是辩证法了。
记者:意思是李达康的强势也有个度?
周梅森:任何强势都是相对的,如果上面信任他,他就强势。在懒政学习班上,孙连城不是当场站起来了吗,说等着你开除我党籍,老子不伺候了,你不要侮辱我人格。孙连城把李达康驳得体无完肤,因为在京州,李的权力不受监督,将来难说不出问题。
记者:光明峰项目那么大的腐败,还有丁义珍的问题,李达康都不知道,有责任吗?
周梅森:对,这就是孙责问他的:谁懒政,是我还是你?我这20多年,把光明区建得这么好,但我没有政治资源,书记都不让我当。丁义珍是你的资源,抱你粗腿,你的化身(言及此处,周梅森拍了个巴掌),让他哑口无言。所以后来,沙瑞金和田国富要给他配个纪委书记——易学习。
记者:这就说到同级监督的问题了。
周梅森:我有个朋友是纪委书记,他谈到现实中,实现同级监督非常难。当然不是说没可能,我们要有好的愿景。当然,易学习更适合主政一方还是当纪委书记,可以留给大家来判断。
记者:一些观众就是觉得这部戏展现纪委的内容少了?
周梅森:纪委不仅是办案,这戏涉及很多纪委的工作啊!包括同级监督试点、派驻纪检组办案、市纪委书记的提名考察,都是纪委工作范畴,尤其突出了他们对干部的教育。
汉大帮和秘书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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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者:之前汉东官场流传,高育良有可能接省委书记,李达康当省长,这符合逻辑吗?
周梅森:没什么不可能。李达康是省委常委,副省级城市市委书记,当省长没问题,沙李配是合理的。对于高任省委书记的传闻,你得注意,戏里反复强调,高有政治资源啊,他后面有赵立春在推,是因为反腐把这个政治资源打掉了。这也是汉东官场不正常的一种乱象:在有政治资源的情况下,没什么不可能。
记者:很多人在热议戏里汉东省长和京州市长的缺席。市长交待了去中央党校学习,但刘省长不是还有几个月才退吗?
周梅森:我之前一直没回答这个问题。《人民的名义》的人物关系,是根据剧情需要设置的,没必要面面俱到。因为每个人要带戏剧任务。戏里汉东开过常委会,13人里面肯定有省长。难道要我给他们每人贴个标签,头上写省长:老刘,有必要吗?真要把一个省的重要干部写齐,那还有政协主席、宣传部长、统战部长呢。都放进去就不叫戏了,叫安排干部,不合乎艺术创作的逻辑。
记者:你刚才说到开常委会,观众看这部戏时,就很喜欢看开会,尤其是看领导之间你一言我一语。
周梅森:那是。我以前写了一堆这样的作品。当时创作时,导演都反复强调,少开会,能不开会别开,开会最不好看。那时候的确是这样。而这一次,怪了,大家都喜欢看。
记者:沙瑞金的车牌是1号,高育良是3号,李达康是9号,这也是艺术表现吗?
周梅森:是,现在已经变了,小号车的用车习惯,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情。但作为电视剧,小号车可以让观众有个直观印象,这是一种权力符号,有点跳出生活的东西。
记者:那小说里面是H省,电视剧里成了汉东,汉东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?
周梅森:没有特别的含义,H省的说法会让观众跳戏。我在这里要特别说明,汉东也不存在对应着现实中哪个省。很多人把这部戏当《红楼梦》研究了——高育良对应谁,祁同伟是说的哪个。还有人考据,说汉东是湖北、广东,或江苏。更有人说侯亮平房间是不是超标……这些随它去,没必要一一解释。作品出来了,作家就死去了,大家爱怎么分析就怎么分析。
记者:那么在汉东,传说中的汉大帮很明显,但秘书帮似乎没有体现?
周梅森:帮派这个东西,有真有假。根本没有什么秘书帮,李达康和赵立春的其他秘书没有交集。在汉东,因为政治资源成了一种流行的东西,有些没帮派的,人家也给他编出帮派来。这是汉东的一种政治生态,大家会觉得,当那么大的官,怎么可能没有帮,没有政治资源呢?
记者:那有没有“沙家帮”?
周梅森:这个我不能说,每个人可以按自己的理解去分析。
祁同伟值得同情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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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者:说到政治资源,大家可能最唏嘘的是把祁同伟和侯亮平夫妇对比。你曾说特意没有设置侯亮平的背景,那么,钟小艾呢?
周梅森:两人都没设置。侯亮平是个光明人物,带有很大程度上的理想主义色彩,当然也引起一些争议。有人问,侯这样的人生活中有吗?有多少?我认为,不管生活多么沉重,还是要给人们带来希望。
记者:所以有的人看到后来就有点同情祁同伟的意思了,说他身中三枪,还调不到陈阳身边,而侯亮平……
周梅森:这就是我要表现的汉东真实政治生态,没法回避的。一开始,我写作时都没注意,本身在批评政治资源,但它造成汉东的一些不合理结构已经形成了。这都是反腐倡廉和制度化建设中需要逐步解决的问题。反腐不仅是党内的问题,更是整个社会的问题。只有所有人思想、观念有了根本改变,才能建立一种真正的廉洁性的民族文化。
记者:那你同情祁同伟吗?
周梅森:我一直在说,国人有一种传统观念:“苟富贵,勿相忘”和“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”。或许你身边的祁同伟,可能是很受欢迎的。但要是别人身边都是祁同伟,对你公平吗?
记者:以前的一些作品里,你说不喜欢写感情戏。这次增加了几对感情戏,比如大家喜欢看的赵东来和陆亦可。
周梅森:对,以前我从来不写感情戏。这次是想把这个戏做得更生活化一些。里面几对感情关系各有不同,我认为是写出了社会变化给家庭婚姻带来的冲击。
记者:但侯亮平那一对恰恰就不是。
周梅森:他们那一对是好的。你不能把所有的婚姻关系都表现成那样。生活戏也不是纯粹的生活,有网友在骂毛毛虫。我说我们是想呈现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,你说要没有郑西坡、毛毛虫、陈岩石这条线,这部戏就不能叫人民的名义了,那叫官员的名义。
记者:你觉得老百姓更痛恨的是不作为还是能人腐败?
周梅森:不作为还贪婪就坏上加坏。李达康这种干部很有代表性,功过参半。现实中要是有这样的干部,可能会让一个地区或部门成绩很大,但造成的民愤积怨也很大。
记者:戏中你最讨厌的角色是谁?孙连城吗?
周梅森:不,是那个嫖娼的京州市中院副院长陈清泉,打着球唱着歌就能把弱势群体的利益胡乱判决了,这种无耻是没有底线的,把百姓最后一丝希望也剥夺了。
记者:最喜欢的人呢?
周梅森:当然,只能是侯亮平啊。